浉河之阳 □陈峻峰
一个城市能有一条河流穿过,是这个城市的美好和福分。我这样说,你便知道了,我一定要说我的城市了。不过,我所说的河流,是自然流经而非人工开凿。固然二者都梦想借助流水浸润柔软拥挤紧张的都市人群和生活,但你只需凭感觉,就能区别出它们在形状、姿态及质地上的完全不同。
穿过我生活的城市的这条河流,叫浉河,无疑,它是一条自然的河流。源出豫、鄂两省边界的桐柏山支脉,经此向东北,蜿蜒138公里,流入淮河。
自以为熟悉的最易疏忽,这是普通人在认识上常犯的错误。譬如我,及其浉河。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数十年,我一直居住的地方几乎和浉河挨着,在浉水岸,于河之阳,在它流水的臂弯里;从我朝南的窗子,可以望见它岸上的垂柳,可以望见它泛动的波光,而当我终于想给它写一点文字时,我才知道,我对它是如此陌生和无知。我感到了局促和羞愧。
浉,是一个独特的不存其他意义的汉字,它只用于我们城市的这条河流的名字。象形、会意,我们都不能找到最初那个造字者,以及他原创的冲动和蕴涵的本意了。这个字是早已有之,还是重新创制?是来自官方机构的集思广益,还是一个人的匪夷所思?除了形声,“浉”和“师”有关吗?继而和一个人有关吗?那个人可能是一位师者吧?桃李春风,润物无声,德高望重,他和一条河流的命名存在着怎样的关系和故事呢?
我知道,疑问和设想,都无助于一直以来我对这个奇异汉字的理解。它就叫浉河。我承认,这是一个事实。但那么多可以描述这条河流并可能延伸为这座城市寓意的美好词语,为什么就用了这个毫无意义的汉字。
浉河一日日流淌,它曾经的清澈和丰润遮掩了不止我一人生发的疑问。对一座山或一条河流的命名,不过是对自然之美的人文赞誉和附会,无论是因事、因史、因景、因地、因人而名,之于今天的城市,文化已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乡愁。很多关于河流的温婉怀想和怀旧,现实中被现代景观的设计和改造遮蔽。因此,我们这些在城市生活的人们,对河流命名缘由的求索和假设,貌似变得多余和可笑。
是的,浉河曾经是一条自然的河流,从豫、鄂边界的崇山峻岭中流来,那里云雾缭绕,植被丰厚,生长着真正的“信阳毛尖”。我说的真正,是说在那里,我们才能欣赏和体味传说中的自然美物纯粹天然的形质。雾水、雨水、去冬的雪水,从那些叶芽和花瓣上滴落,融入清泉和溪流,欢快欣悦地一路奔来;而在突然要进入一座巨大陌生城市的时候,是否有了惊恐和惧怕,有了探问和犹疑。它不再喧哗,小心翼翼,在无尽的日月轮回岁时更替里,如一缕微微波动在城市深处的脉息,如年迈慈祥的外婆手掌的轻轻拍打,唱着悠远古老的谣曲,摇我们安心生活,安静入睡。
许久以来,就是这样,一条河流渗透进我们日常生活里、身体里,忽略里、淡忘里,耳濡目染,习以为常。这样流来,又这样流走,它带给城市的灵动和灵感,带给我们岁月的安逸和寂寞,耳濡目染,习以为常。只是在一些特别的时候,我们才会停下匆忙奔走的脚步,转过一次脸来,对它有所侧目,进而有所感动,眼睛里会溢出浅浅的泪水。但我们不会有真正的刻骨铭心。那么,真正认识一条河流,及其包含在我们城市和生命中的意义,必须是在它终于枯竭之后吗?或者是在我终于枯竭之后吗?
因此,我们必须承认,现在的浉河,很大程度上,已经不再是我所说的那条自然的河流了。一座不断膨胀的城市将它的垃圾扔弃给它,成为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的忧虑、焦灼和感伤。无论卑微还是高尚,生存还是思想,浉河都需要科学的设计和人为的改造了。我的无奈是,浉河里也有我扔弃的垃圾;更大的无奈是,我们享有雾水、雨水和去冬的雪水带给我们洁净的稻谷和菜肴,享有擦拭洗涤华美的家居和服饰,倒映在浉河的眼睛和脸,有时却失却了文明映照下的风度和体面。
即使匆促,我也需要为浉河记下一些文字。我委实不知道这条自然的河流在变为一条人工河流之后,未来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会不会变得理性和自觉。改造一条河流,但愿是在改造我们自己。
油然想起清乾隆年间信阳知州张钺的诗句:
双桨荡晴川,蟾光散暮烟。
珠随天上满,镜向水心圆。
桂席飞杯斝,兰言胜管弦。
映淮良可赋,同此对清涟。
张钺诗中所述,是这座城市旧时八景之一的“浉河泛月”,那时的深潭、水凼、花树、翠竹已不在了,城墙、街坊、天井、谯楼已不在了,而我们也再无条件也无心情在浉河上泛舟,在浉河里泛月。
于浉水岸,在河之阳,我需要匆促记下一些文字,我是担心记忆中的浉河,有一天真的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