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楼的蚂蚁 □刘昌武
起初我不能肯定,电视墙下方的地板上,是否真的有一个黑色颗粒在移动——也许我看花了眼,这个冬天的周末,窗外风寒正紧,不应该有昆虫进入室内的。
可它明明又动了一下。
走近一看,竟然是只蚂蚁。这是我见过的最小的蚂蚁,为看清它的表情和躯体,我甚至趴在地板上瞪圆了双眼,并努力屏住鼻息,怕呼吸的气流惊扰了它罕见的造访。
它躯体黑亮,匀称修长,灯光照亮它精致的头颅和腰身。它惊疑地停下来,两只触角一动不动,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我。
如此耸立的高楼,室外天寒地冻,它来自哪里?整整半个上午,我都在揣摩它的出处,又逐一否定。这只微小的昆虫,像厨房里一棵反季的蔬菜,走进我冬日无趣的生活,带来些许惊喜和生机。
它或许沿着室外的排水管攀爬而上。走的管内或管外?这很重要——寒风刺骨,走管外路线冻腿,且极可能被风吹落,而走管内则温暖和安全得多。
你大可不必质疑我想法的荒诞,的确存在这种可能。所有的高度,都止于攀爬,没有比心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二十八层楼的长度,对于擅长长途奔袭的蚂蚁来说,只是一次愉悦的半程马拉松。
健硕的蚂蚁蜂腰猿背,像古战场上一枚日夜潜行的甲马战士,把生活演绎成一场场劳碌的战争。如果你非要问,一只蚂蚁在时光里奔突,一辈子它能跑多远?不考虑进食,每秒几厘米,寿命3年,它能爬行数千至上万公里!
而且它要时刻高举硕大的头颅。蚂蚁的头部重量和体重相比,在陆生动物中是最重的。从遥远的白垩纪一路爬行而来,蚂蚁穿越漫长的光年,谁比它批阅过更多的风霜,谁比它蹚过更多的峰峦?蚂蚁昂首挺胸,阔大的头脑里塞满日出日落的记忆。
你不用担心它在高空爬行中会跌落摔死,蚂蚁自己也从不担心——即使从高处坠落,蚂蚁也会安然无恙,只是完成一次弧线优美的飞行跳伞。物理学言简意赅地告诉我们,所有物体在运动中都会受到空气阻力,阻力大小与物体和空气接触的表面积有很大关系,越是小物体其表面积和重力的比值会越大,即阻力越容易和重力平衡,微小的物体在空气中会以很慢速度下落,蚂蚁落地很慢,不会摔死。而人从高楼跌落,灵魂和肉体都很难再次激活。
我有恐高症,每每站在小区仰望高楼,总觉泰山压顶,两股战战,不自觉地弯曲双腿蹲坐在小区凉椅上。像高楼下一只渺小的蚂蚁,我久久不敢上楼进入巢穴,并时常为高楼的坚固和稳定性忧心忡忡,甚至向建筑设计院致电请教。担任设计院研究所主任的同学很不屑地给我打了个比方:把你埋在土里(早晚的事哈),一直埋到大腿,你使劲儿晃,能晃倒自己不?盖楼会先挖基坑,楼越高,基坑越深。所有高楼都有经过验算的受力体系,有足够强度承接自身重力、风力和各种荷重,所以你只管放心回家吃喝拉撒、打呼噜睡觉。
我的父母嫌市区聒噪,长住郊外。一楼的房子,有一个小院儿,院子里一棵珍珠梅,年年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年四季的心情全都记录在叶面上。安享晚年的老人心事稀疏,远不如他们院子里的蚂蚁多。
坐在小院儿的周末里,我会仔细揣摩每只蚂蚁的去向和心情。这些微小的昆虫,有时会合力抬起一片叶子,在簇拥中起伏前行,受伤了,就把兄弟姐妹扛在肩上。
我不是蚂蚁,只能站在人类的角度,去猜测它们如何思考并认知世界,尽力以昆虫的思维理解和诠释它们的行为。我在下午的小院儿坐到红日西沉,一只从远方独自归来的蚂蚁走走停停,时时回望来路,在它眼里,夕阳像一粒下坠的焦糖,在不甘中慢慢熄灭。
与我的习性大相径庭,母亲说,蚂蚁不吃香菜、芹菜和花椒。她把这些东西放在门口和窗台,蚂蚁闻了闻,扭头就走,如此就能阻止蚂蚁进入室内。
父母的小院儿让我日日牵挂。每个周末从工作中解脱出来,我都像一只蚂蚁蓬头垢面地跑出城市,跑向父母。只有他们的院子,会允许一个孩子,在失魂落魄中奔赴家门。
也许,一只蚂蚁,只有手脚伸张抓牢在坚实大地上,才能够心情坦然地愉悦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