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故园落雪时 ♣ 韩心泽

  年末岁首,我们曾急于断舍离的农村老房老屋,渐渐成为许多人心中最美的风景。

  某视频平台上,飘飘“故乡雪”落满手机屏幕。一个短视频里,背依大山,沐着瑞雪,几间青砖瓦房银装素裹,显得愈加宁和拙朴。加上几株老树、袅袅炊烟、一声悠长鸡鸣,和一位挥动扫帚门前除雪的弓背老人,以及老人身边一只撒欢儿的土狗,浓浓家园感直上人的心头。

  众多在外打拼的农家子弟,不厌其烦地为同类视频点赞跟评,一屏屏弥漫着对家乡与父母的深深思念,和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幽幽感叹。

  那视频,配乐分明是当年我们熟悉的喜庆祥和的“春节序曲”,此时却转化为荡气回肠的惆怅旋律。在这旋律中,纷纷过往由模糊变得清晰。

  那时候,父母正值壮年,他们肩头,还能扛得起农村生活的艰辛与希望,也勉力呵护着我们童年的无忧无虑。

  那时候,农村的日子日益好转但依然困顿,父老乡亲们却一直在互帮互助中其乐融融。不管你姓韩姓高姓安姓温,一个村里都能论出辈分,街头巷尾相见,都是叔伯嫂婶爷奶哥姐地叫着,全村人亲热得好像一家人。春播秋种,谁家一块地忙完,便来帮衬相邻地块的大哥二叔整地拉耧。谁家添丁嫁女娶媳妇,乡亲们带几斤米面鸡蛋扯几尺红布花布或买个毛巾被丝棉被,便来道喜祝贺,主家杀一头猪就能在院外村头铺排出几十桌酒席,并带动全村热闹上好几天。入冬农闲,有的农户开始修房造屋,木匠张大爷、泥瓦匠李二叔一说就来,左邻右舍的劳动力一喊就到,只要能管上大家吃饱吃好,张罗张罗就开始忙活施工。那年月,村里的瓦屋平房都是这样建起来的。

  忙忙碌碌的日月,转眼到了年关。父母忙着赶集办年货,或买来红纸找村里的文化人写对联,任由儿女放下书本作业跟在后面打热闹,随你推铁环打碟溜捉迷藏或跑到老拳师家学把式参和村里年节的社火表演。除夕傍晚,孩子们还在外面疯不够玩儿不够,父母不得不找到你揪住耳朵拽回家。一看,鸡鸭杀过了,饺子包好了,孩子们的任务就是吃。吃过除夕饭,一群小伙伴来家里玩耍熬大年,大家一边看央视春晚,一边斗地主打升级。劳累一天的父母端来花生瓜子摆在牌桌上,他们自己却靠在床上缩进被窝早早睡着了。直到有个伙伴惊叫:快12点了——大家一哄而散,各自回家放鞭炮。很快,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在村子上空炸成一道道溢彩流光。若是夜里有雪,鞭炮碎屑和皑皑白雪红白相间,这一年的大年夜会显得尤其红火喜庆。

  那时候,虽说寒暑假里,我们也会跟在父母背后弄稼锄禾;焦麦炸豆时节,也会被撵到烈日下挥镰收割,但父母一年到头的汗水所得,除维持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剩下的都用在了子女的上学花销上,再苦再难,决不允许子女退学辍学。父母的汗水滴灌着脚下耕地,也滴灌着农家子弟的学业。三更灯火五更鸡,农家子弟总是在家中大公鸡的引吭高歌中应声早起,啃块馍干儿或红薯干儿,黑灯瞎火中大步小跑地赶往学校,以求有朝一日跳出农门。所以,某短视频中农家院的一声鸡鸣,才那样让人心中五味杂陈,眼中潸然迷蒙。不知为什么,以前的生活清苦艰辛,我们却对父母与乡土深怀感恩!

  这些年,年少时的瓦屋土墙被一片片拆除或废弃,被二三层小楼或新型社区所取代。可家乡照样养活不了我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希冀,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不管是残存的瓦屋还是新盖的楼房,都越来越安静冷清。留守的老人渐次没入岁月风尘,农村的人情味也一点点变淡变冷。

  但腿脚渐渐沉重的父母被子女接进城,总是住一段就因不习惯执意要回乡下老家;年轻人好不容易在城市买了房扎下根,梦中家园依然是那间老屋、那缕炊烟,梦里,父亲在门外扫雪,母亲在灶火屋做饭,爷奶在炉火边烤暖打盹。诗与远方,总是与回不去的家乡、和家乡垂垂老矣的父母与乡亲,紧紧地纠结在一起。多希望父母还是那健康宽厚的身板,我们还是环绕他们膝前顽皮任性的青葱少年。

  那山洼里、土坡下参差错落的老屋老房,似乎早已没有什么留存的价值,我们一直急于将它们拆尽推平,但很多人忽略了它们对回观历史、审视当下的意义,和慰藉城市里挣生活的无数农家子弟心灵的价值。一个人带着他乡打拼的收获或辛酸回到家乡,不一定只想看到楼宇整洁的农村新貌,也许只想找回那条熟悉的来时路,还原一份宝贵又朴素的故乡情。

  一种物事,在漫漫时光和浓厚情感里浸润,自生一种醇厚之美。留几间老房老屋,留一段土坡土路,留几棵沧桑老树,留一眼百年老井,将成为千万人思乡怀旧、抚慰灵魂的特别风景。

  我们并不是要回到贫困落后的过去,只是开始反思,如今的时代,人与人之间该怎样维系一份温暖岁月的亲情?期望深入推进的乡村振兴中,振兴的不仅仅是一个个吸引游客的美丽乡村,更是仍旧氤氲着亲切烟火气息的游子们的梦中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