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场东路的旧时光 □陈海峰
时间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它不但雕琢着人世间的每个人,也雕琢着万物世界。2022年正月初四,我再次踏进货场东路大舅家那栋商住一体的居民楼时,沧海桑田这个词有了最真实的映像感。
三表姐真姐姐陪着独居的大舅妈在家迎客,自从三年前大舅不在后,大舅妈明显苍老了,背有些驼,她的怀旧话题从大舅扛着一个破铺盖卷儿从老家到大朱集闯荡社会开始,从公安到武警消防,一生的传奇经历足够拍一部跌宕起伏的电视连续剧,在家乡人眼中成了大人物的大舅,影响着他的家乡人,不论亲疏远近,只要家乡人找到他,小则管饱饭,大则给盘缠钱;有困难找到他,从不会空手回去。所以家乡十里八村人一提起大舅的大名,无不点赞。
事实上,大舅的乐善好施也影响着他的小家庭,在帮助别人时,靠工资生活的小家庭也经常无米下炊,大舅妈说,困难时期,她父亲每月要从30多里外的乡下,扛来很多斤红薯接济他们。
大舅妈讲述逝去的那些苦难光阴,我能想到,不论城里人和乡下人,在时代的一粒灰尘下,谁也无法躲藏。大舅无疑也影响着他的亲戚朋友,我能捕捉到的映像,从我小时候开始。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个货场东路是一条不太宽但却有着都市繁华感的沥青路,大舅家住在紧挨着路北的公家建的平房里。记得有一年沿路的住户都在院子边增建了门面房,大舅家也扩建了三间。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夜晚街灯明亮,不时有骑自行车的青年吹着口哨呼啸而过。
有一个晚上,出现在我视野里的三表姐真姐姐,穿着蓝色百褶裙,端一盆水在洒扫门前的人行道,大约16岁的年龄,白色的衬衣配蓝色百褶裙,在10岁的乡间少年看来,这就是天上下凡的仙女,美丽纯洁。我大舅家有5个“天上下凡的仙女”,人称五朵金花,个个如出水芙蓉,兰质蕙心。
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出现了,他端着一个灰头灰脸的小铝盆,沿街乞讨,却被一个个店面的老板像撵苍蝇一样给轰走了,估计是怕这个身上臭烘烘的家伙影响生意。叫花子眼中流露出失望,我甚至看到了他眼中有浑浊的泪水。
“老爷爷,这是5毛钱,你拿去买点吃的东西吧。”真姐姐往他小盆里丢了5毛钱,那叫花子眼里的泪水更欢了,那泪水里的盐分中估计混合了他体内的糖分。5毛钱,对于少年的我来说,是笔可以买好多零食的巨款,我觉得真姐姐是电影里的江湖侠女。
不知是没有赶上火车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那天晚上,我需要在大舅家住一晚上,可能是我从没在外过夜的缘故,哭闹着非要回家住,谁也哄不住,大有孙悟空大闹天宫之势。此时,真姐姐闪亮救场,她手里把玩着一只麻雀,这只小麻雀在她指尖上下飞舞,有时飞到蚊帐上,可她一吹口哨,麻雀又落在她的指尖,这让我万分惊异,我掏过鸟窝,养过麻雀,其水平仅限于在鸟笼里把玩,过不了多少天,麻雀就会郁郁而终,真姐姐能把一只麻雀驯养得如此服帖,我佩服得鼻涕拉了一尺长。
货场东路的街道和真姐姐玩麻雀的映像,像一部电影怀旧的片段,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中。后来,这条街道改造成商业街,平房拆除建了高层居民楼,舅舅家搬进二层一个单元房里。我再次登门时,在客厅见到了真姐姐。
真姐姐面容上难免有时间的刀痕,但并没有磨掉真姐姐眉宇间的真善贤淑,她依旧像电视剧里那个“刘慧芳”一样,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异常亲近的亲和感,闲聊中,我突兀地问了一句:“您以前玩过麻雀吗?”真姐姐茫然不知所措,她想了想,回了句:“可能吧。”我虽有失望,但转念一想,几十年前的旧事,估计她记不得了。
我读初中时,迷上了文学创作,痴迷得颠三倒四,没有稿纸,就在作业本上没白没黑地瞎写瞎投,有一篇居然发表了,这更是给我打了鸡血。有次我娘去大舅家走亲戚,估计她在我大舅家说起我写作的事,等我娘回家时,给我捎来了一大摞方格稿纸,这是刚在一家报社印刷厂参加工作的真姐姐,专门为我买的。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的稿纸,每页稿纸240个字格,绿色方格外还有供批注的留白,我平时见过的是300字格的稿纸,这种240字格的稿纸柔光发亮,厚实平展,我吃惊地发现人间还有那么好的东西!
真姐姐给我少年时留下的另一个礼物是一个公文包。有次我去大舅家走亲戚,吃过午饭,当军官的大舅豪爽地说,你想要啥,给我说。我怯懦地说,是不是能有一个公文包。因为那时流行一种能提溜在自行车车把上的公文包,城里的干部才有的那种,公文包上印有某某单位纪念的字样,挂在自行车车把上,用现在的话说,很拉风。
大舅呼啦一下打开柜子说,你随便挑吧。那里面简直是一个公文包博物馆,摆着各种样式的公文包,我在里面翻拣,看到一个印有某某报社印刷厂字样的黑色公文包,我说,就是它了。回去后,我把“印刷厂”三字涂抹掉,包上赫然入目的是“某某报社”几个金色大字,有了这个宝贝,在上下学的路上都提溜在自行车车把上,在乡间的土路上来去如风,牛气得像一个报社的记者。
后来,我工作后真的当了报社记者,却也没有写出牛气的文章,记者这个职业,充其量只是个职业匠人,我没有找到一丁点儿的“牛气”感觉,自觉庸碌无为。身边的朋友和同学,有的做生意发大财,有的像坐火箭一样官位越升越高,他们才是这个时代的成功人士。
我相信被改造的货场东路的这条商业街,以后还会成为新一轮被改造的目标,它会变成另一代人眼中的沧海桑田。
如果我在被改造后的货场东路作为一名过客,邂逅一个沿街乞讨的人,我会丢在他盆中一枚纸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