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的光芒 ♣ 李人庆
父亲走的那年,是一个春天。那年,73岁的父亲明显地老了,原本就清瘦的脸刀削一般,高挑的身材也就显得更加羸弱。
父亲的履历很简单。一个身份是农民,另一个身份是大队会计的头衔和共产党员的称号。这足以让父亲引以为豪。
父亲出生在上个世纪30年代,历经了外寇入侵、兵燹匪患,解放后又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坎坎坷坷,历尽磨难。
打我记事开始,父亲就一直担任着大队会计。让我记忆犹新的是父亲打得一手好算盘,“噼里啪啦”下来,一本账清清楚楚。父亲做了二十多年大队会计,从没拿过公家一分钱,账目也从没出过一点问题。这除了他共产党员的身份,和他过硬的珠算功底不无关系。
当然,作为一个农民,父亲种地也是一把好手。犁地、播种、耩麦、插秧、扬场……好像没有父亲不会干的农活。父亲的手也很巧,他能把地上爬的藤条、山上长的荆条和竹子编成篮子,编成箩筐,编成盛粮的粮圈。更让我惊讶的是,父亲还能用绣花针般的功夫把芦苇一根一根破成篾子编成我们铺床、晒粮的席子。
父亲身材高挑,但却称不上高大。常年劳作,那本该坚挺的脊梁有些弯曲,但那双和善的眼睛,始终透着一种深邃的光,仿佛能洞穿世界。如果非要用什么词藻来形容父亲的话,勤劳、节俭、本分、无私似乎再恰当不过。这是父亲的本质,也是他对我们的要求和期望。
土地承包之前,麦秋两季,生产队要给每家每户分粮,这一忙就到了深夜。父亲是会计,每天跑前跑后,分户、记账,没有一点闲暇。忙活下来,有顿夜餐,是平日里难以吃到的大米饭、大肉炖萝卜,在那个年代,那可是过年过节才能吃到的。就是那一顿夜餐,劳累一天的父亲却舍不得吃,他总是把属于他的那一份一声不响地带回家,叫醒熟睡中的我和弟弟们分着吃。
家里的农活,一家人的生计,加上公家的事务,使得父亲很少有闲下来的时间。长年高强度的劳作,又缺吃少喝,缺乏营养,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长期患有严重的胃溃疡,可他从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其实也根本没条件顾惜。偶尔抓副中药炖只鸡,父亲也总要把肉多的地方拣出来分给我们,他把沉甸甸的父爱无私地给了我们,而自己却在岁月的雕蚀和生活的重压之下一天天弯了下去。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未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一身粗布衣,破了缝,缝了补,一穿好几年。哥哥不穿的衣服,母亲缝补缝补,就又成了父亲的新衣。一双“解放牌”胶鞋,父亲直到穿掉了帮,也舍不得扔,而对于他的儿女,穿衣、上学……该花的钱,无论再难,从不吝惜。每当看到父亲戴着一顶发黑的草帽、肩扛着一把锄头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在日月轮回中一年重复一年的时候,我都会想,我们该怎样去理解我们的父亲?父亲对于我们的意义,又何止是给予我们生命的传承?
很多年后,在一次和父亲聊天的时候,我曾问过父亲:您当时是大队会计,钱您管着,做饭打饭也都是您管的,吃夜餐的时候咋就不多打一份带回家呢?父亲当时就很生气:咋能有这样的想法?那是公家的东西,公家的便宜一分都不能占!
上小学的时候,看到有同学星期天偷掰生产队地里还没成熟的嫩玉米烤着吃,我也眼馋,就在一天放学后和弟弟一起跳进路边的玉米地里掰了两穗,然后跑到河边的小树林里生火烧烤。就那么一次,偏偏就让从地里干活回来的父亲看到了,气冲冲的父亲一脚跺灭了燃烧的火苗,然后一巴掌就打在了我的脸上。父亲不会讲大道理,更多的是身体力行,父亲用他质朴的本性春雨润物细无声般雕琢着我们的灵魂,悄无声息地影响着我们,在潜移默化中教我们去踏踏实实做事、堂堂正正做人。
岁月无情,时光如流水般悄然逝去。穿越一生的风雨和辛劳,父亲把我们带到了风平浪静的港湾。我们的生活一天天的好了,本该享点清福的父亲却走了。那是2004年的4月,父亲在病痛的折磨下去了另一个世界,我生命的源头戛然而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接受我和父亲的父子情缘已生死相隔的事实,无法接受再想见他只能在可遇而不可期的梦里。
那年,一春干旱,可父亲走的时候,却下起了雨,那雨一直下了三天三夜,下成了芳草葳蕤,下成了山花烂漫,就像我们的思念在时光里无限蔓延,萦萦绕绕,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