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头瓜庵 ♣ 刘传俊

  在幼小的我的眼里,家乡地头的瓜庵,分明是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笔下的小木屋,对我很有诱惑力和吸引力。瓜庵好像能来回走动似的,前年在离村庄稍远一点的西洼,去年在离村庄近一点的南岗,今年又在离村庄更近一点的西沟。瓜田选定在哪里,哪里就有瓜庵的身影。

  那个年代,村里大多是清一色的土坯茅草房,鲜有青砖蓝瓦房。村外的场房屋,也是茅草房。除此之外,再没有值得炫耀的建筑物了。而瓜田里的瓜庵,正好弥补了这一不足。它披一袭神秘面纱,成为我心目中的一座圣洁殿堂。早晨,太阳还未跃出地平线,瓜庵、瓜田、圆滚滚的西瓜,都被朦胧的雾霭笼罩着,美轮美奂,如梦如幻,和我想象中的童话世界里的画面一样逼真。

  瓜田是预先遴选好的。到了“种瓜点豆”时节,村人称有种瓜经验的“瓜把”,就把瓜种丢到了比庄稼地打理得更细致的瓜田里。瓜田里较宽的地垄,有的种西瓜,有的种打瓜,有的种甜瓜。若想在哪个地方搭瓜庵,自然就叫这地儿先闲下来。瓜种露芽了,分叉了,拖秧了,吐须了……好像从脑海里奔涌出来的一首首抒情诗、一幅幅油绿的画。

  瓜秧拖到一定长度,开始搭瓜庵了。瓜庵是长方形的,前后各用两根木料交叉拧在一起,每根木料上部都露出一小截,下端斜栽入地下,其上用一根檩条压在前后木料的交叉处,和交叉的木料捆绑在一起,成为整体牢固的屋坡架。然后用一根根草绳的上端在檩条上系结实,下端就势斜着下垂,绑在楔入地下的木橛子上。如此往复,草绳斜扯好后,再将草苫子之类系在上面,瓜庵的雏形乍现,成了“瓜把”临时遮风避雨的家。

  过不几日,远远望去,瓜庵上亮了一层绿。那是“瓜把”事先埋下的长豆角、小葫芦、眉豆角的种子,等瓜庵搭好后,在一个清晨将它们拖出的秧,引到了瓜庵上。瓜们开花了,是开在瓜田里的。长豆角、小葫芦、眉豆角也次第开花了,是开在瓜庵上的。瓜庵上白的、紫的、黄的花儿,一只只、一串串,干净净亮闪闪,妖娆多姿,立体感特强,令人陶醉。整个瓜庵被色彩斑斓的花儿护卫着、烘托着。

  瓜田里藤蔓上的花落后开始坐胎。艳阳日、阴雨天、晨曦、日暮……无时无刻,瓜胎在朝着人们期望的颜值忘我地生长发育,竭尽全力展示风采,将浑身魅力发挥到极致。如果说瓜庵上的果实遮遮掩掩,隐藏着小家碧玉般的娇小玲珑,那么,瓜田里的果实袒胸露乳,具有男子汉大丈夫的翩翩风度。秧在风和光的簇拥下延伸,瓜在芝麻饼的作用下酝酿香甜。

  瓜种植入土里到瓜成熟,瓜田是从不浇水的,全靠自由落雨沐浴。瓜秧根本不看变化多端的天气脸色,自始至终一意孤行、手脚并用地生长着。瓜秧经历的困厄太多,日照时间也长,还有头顶草帽的“瓜把”整天用明晃晃的瓜铲压藤蔓、掐旁岔、打顶尖、薅草、逮土蚕等的悉心护理,结出的瓜成熟后格外香甜,吃到嘴里如同蜜汁往胃里流。甜瓜,黄皮的面甜,青皮的脆甜。花皮打瓜个头小、皮薄,有的红籽、红瓤,有的黑籽、黄瓤,汁水的甜一个赛似一个。用右手拇指甲从中间掐一圈,再用拇指内侧转着一磕,随着一声“刺啦”成了两半。这是儿童的最爱,捧起一半用勺子挖着吃,有的干脆用小手掏着吃,手指与打瓜皮接触的“沙——沙——”声,动听、诱人。吃相狼吞虎咽、酣畅淋漓,似贪婪状。

  “卸”西瓜时,“瓜把”搬起这个用手掌拍拍,搬起那个用拇指和中指对接后弹弹,判断是几成熟。他面带微笑,脚步稳妥,动作轻缓,节奏明快,恰如与相处了几个月的伙伴最后“话别”。西瓜圆的像弥勒佛的肚子,长的犹如枕头。不论是翠绿色、青黄色、深绿色,还是熟褐色、黑棕色不规则的条状花纹的外皮,内里都包裹着一个“甜”字。长长的薄薄的铁片西瓜刀,从西瓜中部“叭”地切开,霎时,滋润了农人的生活。

  瓜田里的瓜自种自吃,专门用来犒劳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八瓣的父老乡亲。因此,只有在酷暑难当的盛夏,汗流浃背的众乡亲才有了难得的“奢侈品”,才有了与他们形影相随的黄土地的阔绰馈赠,才有了一年一度的“口福”。虽不售卖,但当他乡人路过此地,正值饥渴难耐时,“瓜把”就会热情地把“路人”让进瓜庵歇息,紧接着到瓜田挑选上好的瓜奉上。浓浓的乡情,倏忽飘荡在瓜田。

  前天蒸热的傍晚,一晒黑了皮肤、周身疲劳的中年男子,拉来一车西瓜在小区门口叫卖,攀谈中一个画面重现脑际。那年7月的一天中午,我从家乡的西岗干活回家,路过西沟那块瓜田,瓜田里袒露着发光的西瓜,瓜田东面是腰间别着棒槌似的、吐着彩缨的玉米,南面依次是开着小白花的芝麻、绣了穗的谷子、顶着穗头还未晒红的高粱……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不约而同扑入眼帘。家乡的田园风光原来这般美丽!坐落于瓜田北头的瓜庵,正居高临下、目不转睛注视着这一切,也像处于幻想年龄段的我正注视着它一样。